《金瓶梅》（230）
《金瓶梅》：小官哥之死的象征意义
西门官哥儿，是西门府的第一个孩子。这个小宝贝疙瘩，是生在蜜中、长在糖里，西门庆爱之，李瓶儿疼之，奶妈仆女护之，和尚道士佑之。而潘金莲略施小计，其迅速死之。他的柔弱，象征着西门府的命门不坚；他的死亡，象征着西门府的早衰。只是当事人浑然不觉。
李瓶儿见小厮每（男仆们）伺候两旁要抬他（官哥），又哭了，说道：“慌（着急地）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吴月娘），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叫了一声：“我的儿咯！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放声哭道，有《山坡羊》（曲牌）为证：“叫一声，青天你如何坑陷了人奴性命！叫一声我的娇儿呵ā，恨不的一声儿就要把你叫应。……奴情愿和你阴灵，路上一处儿行。”
李瓶儿之悲，恰是潘孟二人之乐。
月娘向西门庆计较（商量）：“还对亲家qìng jia（此为乔大户夫妇。官哥与乔长姐定下过娃娃亲）那里，并他师父庙里（此为王皇庙里的吴道官。他是官哥的寄名师父。事见第三十九回）说声去。”……又拿出十两银子与贲四，教他快抬了一付（一套）平头杉板（普通的杉木棺。板：棺），令匠人随即攒zǎn造了（赶造了）一具小棺柩jiù儿，就要入殓。乔宅那里一闻来报，随即乔大户娘子就坐轿子，进门来就哭。
这是西门府第一次上演悲剧。
阴阳徐先生（姓徐的风水师）来到，……月娘分付出来（交待），教与他看看黑书（算命的书）。徐先生掐指寻复，又检阅了阴阳秘书（《黄历》，日期下注明吉凶的历书），瞧了一回（一会儿），说道：“哥儿（男娃）……入殓之时，蛇、龙、鼠、兔四生人（这四种属相的人）避之则吉。……壬rén子/日（这天）死者，上应yìng宝瓶宫（黄道十二宫的第十一宫，对应天文学的宝瓶座。此为出生时间），下临（对应）齐地（此指山东的神）。他（官哥）前生曾在兖yǎn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力夺人财物……久卧床席，秽huì污而亡。今生为小儿，亦患风癇xián（癫痫、羊角风）之疾。十日前被六畜（动物）惊去魂魄，又犯土司太岁（凶神），先亡摄去魂，死/托生往（到）郑州王家为男子，后作千户（团长），寿六十八岁而终。”
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合家/本命都不犯（你全家都不会被冲克），宜/正午时掩土。”批毕/书，一面就收拾入殓，已有三更天气（时分）。
风水师说出了官哥的前生与来世，这当然全是在胡扯。西门庆都未必信其一二。
次日……夏提刑打听得知，早辰（早晨）衙门散时，就来吊问，致赙fù（丧资）慰怀。……吴道官庙里并乔大户家，俱备折桌三牲（牛、羊、猪。又称“太牢”或“大牢”）来祭奠。吴大舅（吴镗。吴月娘的亲大哥，即西门庆的大舅哥）、沈姨夫（吴月娘的娘家的亲姐夫），门外（城门外）韩姨夫(孟玉楼的娘家的亲姐夫)……甘出身（甘润）、贲地传（贲四）、李智，黄四，都斗了（凑集了、兑了）分资，晚夕……叫了一起（一批，量词）提偶的（表演提线木偶的），先在哥儿灵前祭毕，然后西门庆在大厅上放桌席管待众人。
西门府中，又一次贵客云集。只是这一回，不再有欢笑。
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日黄恹恹yān（面黄肌瘦），连茶饭儿都懒待dai吃，……西门庆怕他思想孩儿寻了拙智（寻了短见），白日里分付（吩咐）奶子（如意儿）、丫鬟（迎春）和吴银儿（李瓶儿的干女儿）相伴他（她），不离左右。晚夕，西门庆一连在他（她）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劝。
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真诚，此时可见。潘金莲与孟玉楼或许又在发恨又在偷偷乐。
薛姑子夜间又替他（她）念《楞严经》（此经劝导人们明晓“性净明体”。体：本体,即法身）《解冤咒zhòu》（此经用于解除冤孽，超度亡人），劝他（她）：“休要哭了。经上不说的好（经书上不是说的很好吗），改头换面，轮回去来，世机缘莫想他当来世（应改为“来世机缘，莫想他当世”）。他不是你的儿女，都是宿世（前生）冤家债主，托生（投胎转世）来‘化财化目、骗劫财物’（见《三官经》）……‘一日一夜，万死万生。’（不断地生生死死。选自《地藏经》）……到明日（以后）再生下来，才是你儿女。”
刚才是道家男士在乱扯，现在是佛家女士在胡说。
须臾yú（一会儿）过了五日光景，到/廿niàn七日早辰（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红/销金棺（用红漆遍涂之后再用金漆绘出花纹的棺材），与旛幢fān zhuàng（同“幡幢”，直着挂的长条形旗子。也叫“千秋幡”）云盖（绘有云纹的伞盖）、玉梅雪柳（均为白色的假花）围随，前首/大红铭旌（写有死者姓名的旗嶓），题着“西门冢zhǒng男（长男、长子）之柩jiù”。吴道官庙里，又差了十二众青衣小道童儿来，绕棺转咒zhòu生神玉章（即《九天生神玉章/经》，道家的超度亡灵的经书），动（请）清乐/送殡。……
西门庆恐怕李瓶儿到坟上悲恸tòng，不叫他（她）去。……李瓶儿……赶着（追着）棺材大放声，一口一声只叫：“不来家/亏心的儿咯！”叫的连声气破了，不防一头撞在门底下。……慌了（急忙地）吴银儿与孙雪娥，向前搊chōu扶（用力搀扶）起来，劝归后边去了。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由不的又哭了。
《山坡羊》全腔为证：“……想娇儿（可爱的孩子），哭的我肝肠儿气断。想着生下你来我受尽了千辛万苦，说不的偎干就湿（指幼儿溺床，母亲宁可以身就湿，以使小儿卧处常干）成日把你耽心儿来看。……明知我不久也命丧在黄泉来呵，咱娘儿两个鬼门关上一处儿眠……”
李瓶儿当然不可以此时唱曲，此为作者为李瓶儿悲歌。我们反复说过，《金瓶梅》作者对曲儿是情有独钟。
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以后。北方方言）养（生）不出来也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比喻有人偷看、偷听），俺每（俺们。此指俺）不好说的：他（她。潘金莲）‘使心用心，反累己身’。谁不知他（她）气不忿（“气不顺”的转音，译为“气愤”。山东方言中s与f声母不分）你养（生）这孩子。若果是他（她）害了，当当来世，教他（她）一还一报，问他（她）要命。不知你我也被他（她）活埋了几遭哩！只要汉子常守着他（她）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他（她）就气生气死。早时前者，你每（你们）都知道，汉子等闲（平时）不到我后边，到了一遭儿，你看背地/乱都囔（嘟囔），唧喳成一块（形容连声叫喊），对着他姐儿每（她的姐们儿，此为孟玉楼），说我长，道我短，那个纸包儿里也看哩！俺每（俺们。此指俺）也不言语，每日洗着眼儿（形容清清楚楚地）看着他（她）。这个淫妇（混帐女人）到明日（以后）还不知怎么死哩！”
孙雪娥分析得透彻，预言得也准确。她太了解潘金莲了。
正说着，只见奶子（奶妈）如意儿（原名章四），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妇（谦称）有句话，不敢对娘说：今日哥儿（男娃）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往后爹（男主人。西门庆）与大娘（吴月娘）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如意儿的丈夫熊旺，在外当兵），那里（哪里）投奔？”
李瓶儿……又心中伤痛起来，说……“怪老婆（奇怪的女人。此为亲切语），你放心，孩子便没了，我还没死哩。……往后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儿小姐来，你就接了奶（喂奶。此为动词），就是一般（一样的）了。你慌乱的是些甚么！”……
这李瓶儿良久又悲恸tòng哭起来。前腔（此指与前面一曲的声腔相同）：“想娇儿，想的我，无颠无倒（神魂颠倒）。奴为你干gān生受（白白地受折磨）枉费了徒劳。称愿了别人，撇的我无有个下稍（同下梢、下落）。”
如意儿有意留下不走，也算是安慰了丧子的李瓶儿。
那日，乔大户山头（此指在坟头）并众亲戚都在祭祀，就在新盖卷棚（一种建筑）管待，饮酒一日。来家，李瓶儿与（给、向）月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磕着头，又哭了，向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谁似奴养的孩儿不气长，短命死了。……你家姐姐（女孩儿、此为乔长姐）做了望门寡（男女订婚后，未结婚而男方先死）……”
那乔大户娘子说道：“……常言‘先亲/后不改’（原先定下的亲事以后也不会更改）。亲家每（你与西门庆）又不老，往后愁没子孙，须得慢慢来，亲家也少要烦恼了。”……
西门庆在前厅，教徐先生洒辉，各门上都贴辟非黄符（道家用语。辟非：神奇的元气。黄符：黄颜色的符箓，因道教崇尚黄色而得名）：死者煞（凶神）高三丈，向东北方而去，遇日游神（凶神。其活动以六十天为一周期，其中四十四天外出）冲回不出，斩之则吉，亲人勿避。……
晚夕入李瓶儿房中，陪他（她）睡。夜间百般言语温存。见官哥儿的戏耍物件（东西）都还在根前，恐怕李瓶儿看见，思想（思念）烦恼，都令迎春拿到后边去了。
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关爱，再次惹恼了潘金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