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张国光先生
王元祥 2018-11-24 0 4435
IP属地: 贵州省贵阳市

 

      张国光先生不幸离世,已近两月。陶渊明《拟挽歌》(其三)有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作为一位八十以上高龄的老人,在旁人看来,张国光先生的离去,也说不上有多么的遗憾。但是,作为一个共事多年的同事,后来又同在帝都照看孙子,时常见面,多有往来,正所谓“他乡遇故交”,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朋友的吧,对于张国光先生的离去,尤其是身体健康精神矍铄的他,竟然因为偶然的车祸而死于非命,总让我不能不感到悲哀,难以释怀。

      张国光先生1960年毕业于贵阳师范学院,和我也算是校友,虽然我不过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工农兵学员。还在贵阳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期间,张国光先生就被划为了右派。对于右派,我一向怀着某种敬意,以为他们为了国家的命运和人民的利益,敢于向当政者提出批评意见,是一群有良知,守道义,勇于担当的公民。而张国光先生之所以被划为右派,据知情人闪烁其词的说法,是因为“话多”。我不知道张国光先生有些什么具体的右派言论,但可以断定的是,他的话多,绝不会是歌功颂德的话多。又据知情人说,他不但因为“话多”而被划为右派,而且又因为“话多”想要争辩,所以当别的右派学生被遣送回原籍安排的时候,他却被发配到偏远的凯里的某煤矿去劳改。

      张国光先生在煤矿井下劳动改造,在轨道上推车运送煤炭。有一次两辆运煤车发生碰撞,他不幸受伤,右手无名指被截去一节。他因祸得福,不再下井挖煤,而改在地面看管劳动工具。后来他大约平了反,摘去了右派帽子,被安排到凯里某中学去教书了。1985年,张国光先生调到遵义师专,在中文系教古代汉语。有时课堂上有学生注意到他的断指,他便高举双手,伸开手掌,说:“你们看吧,九指半,这是当右派的结果!”他于是会离开课本,讲到反右斗争。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张国光先生仍然“话多”。

      张国光先生话多,自然难免碰壁,即使在改革开放以后。1992年到1997年,张国光先生曾担任贵州省第七届政协委员,据说也是因为话多,以后便不再被推举担任了。有一次,中文系教师聚会,在餐桌上,说到时事,张国光先生说:“现在政治生活很压抑。”中文系出身的年轻的校长也在座,立即驳斥他说:“有什么压抑的?谁不让你说话啦?你说话不是很自由吗?现在总没有谁来把你打成右派吧?”张国光先生被驳得哑口无言。

      张国光先生话多,有时多到去管闲事。多年前,正是城管野蛮执法频现的时候,有一天,张国光先生路过汇川菜场路口,看到两个年轻的城管,把一个卖草莓的老人的篮子踢翻在地,草莓滚了一地,他愤怒地谴责城管说:“不准在这里卖,你们就好好跟人家说,怎么能够踢人家的篮子呢?人家一个老人,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你们这样做,还有没有人性!”两个城管张口结舌,到底也没敢把他怎么样。

      张国光先生调到遵义师专后,也潜心做学问。1989年,他在《中国语文》第二期上发表了论文《试说“孰与”的形成》。《中国语文》是中国语言学最权威的期刊,没有之一。1995年,张国光先生便评上了正教授。在中文系,张国光先生好像是最先评上正教授的教师,虽然他在中文系任教的资历不过短短十年,远不是最长的。张国光先生自然十分高兴,非常自豪。经不住大家的吹捧,他备办了几桌酒菜,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去饮酒庆贺。酒酣耳热之时,张国光先生对我们说:“作为一个大学教师,不评上正教授,是不划算的。”我不知道他所说的不划算,是少了工资呢,还是缺了荣誉。

      可惜三年之后,1998年,张国光先生就该退休了。幸而正是遵义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和遵义教育学院两校合并,争取“专升本”的关键时期,教授是高校最为重要的办学资源,学校正四处寻找和搜罗本市知名的知识分子,聘为“客座教授”;作为真正的教授,张国光先生自然被返聘回校,继续在中文系上课,并担任学校教学督导。

      有一天下午上第一节课,因为天气较热,大家都在门厅内的电梯门口等候乘坐电梯。张国光先生看见人比较多,就开玩笑似地说:“我要是像你们这样年轻的话,我就爬楼梯,不坐电梯!”不料中文系的一位系主任也在场,立即回答他说:“我要是像你那么大年纪的话,我不但不坐电梯,我课都不上了!”被学校正式返聘的张国光先生,居然无言以对。

      两校合并和“专升本”以后,遵义师范学院评上正教授的教师逐渐多起来了。中文系教师喻见有一次对张国光先生说:“张老师,你那个正教授根本就不稀奇。只要愿意花钱,我也可以评个正教授,你信不信?”张国光先生不敢不信,说:“当然,那是肯定的。”而事实上,喻见老师也确实很快就准备好了评正教授的“硬件”材料,还在《文学评论》上发表了论文,而《文学评论》也是中国文学理论最权威的期刊,没有之一。眼看正教授的职称犹如囊中之物,触手可及,可惜天妒英才,喻见老师竟于2005年死于医疗事故!

      张国光先生终于不在中文系上课了,也不做学校的教学督导了,他迁居北京,带孙子去了。他家住在海淀区五道口,正是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北京语言大学等一些名牌大学所在的地方。在小区里,因为健谈,他认识了不少名牌大学的退休教授。他们一起锻炼身体,议论时政,讨论文化,交流思想,生活非常充实。张国光先生依然关心遵义师范学院,关心中文系。几年前的一个春节,我们到他们家串门,谈到遵义师范学院引进了多少博士硕士,评了多少正副教授,他居然都非常清楚。闲谈之中,他似乎也有些失落,觉得现在评正教授仿佛太容易了。我就毫不客气地对他说:“张老师,不要不服气。凭你当年那几篇论文,现在你根本评不上正教授。现在评正教授,至少需要三篇核心期刊论文,而你只有一篇,虽然是权威期刊,也照样不行的。”张国光先生也不得不点头默认。

      不过张国光先生始终是愉快的,而且不乏童心。他的孙子和我的孙女同在他家所住的小区旁边的中关村二小读书,上学和放学接送孩子的时候,我们常常,几乎每天,都会在校门口相遇,吹上几句。今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到了学校门口,时间还早,便站在树下,埋头看手机。突然,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抢夺手机,我紧紧地抓住了,没被抢去;抬头一看,是张国光先生,他笑着说:“你还是很有警惕的啊,我这么突然用力,居然也没有把你的手机抢过来!”于是我们相视一笑,又吹了一回。

      呜呼!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在中关村二小的门口遇见张国光先生,一起吹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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