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歌王”,王洛宾的音乐世界
黎明羌笛
这是我在“西部歌王”王洛宾先生去世的1986年的那年冬天,连夜赶写的一篇悼念文章,较为全面、系统、简略地记载了他不平凡的艺术人生。当时此文被转载于全国一些报刊和网站,有着较为广泛的社会影响。
在世界急剧变革、各国文化频繁交流的二十世纪,中国新疆乃至西北地区涌现出数仁人志士,他们以音乐艺术为文化载体,乐而不疲地将极为丰富的民间歌曲与乐曲输送至全国及全球华语地区。在这个人才济济的音乐文化传播群体中,影响最为广泛,功绩最为卓著的当数在今年春季刚刚谢世的王洛宾先生。王洛宾之所以成为本世纪优秀的民族音乐家,是因为他用自己满腔热情与艺术才华构建了一个神奇、广博、色彩斑斓的音乐世界。
1典雅的音乐战斗的歌
追溯王洛宾音乐生命的轨迹,深寻他音乐世界的内涵,不能忽略奠定他音乐基础的社会土壤,是特定的历史文化选择和造就了他。王洛宾出生在北京东城区牛角湾一座普通职员家庭院落中,他从小就生活在民间文化氛围盛浓的社合底层,听惯了京城商贩的叫卖声、街衢艺人的京韵大鼓、茶馆戏院的京剧,以及南来北往的民歌小调。
他从北平教会中学毕业后,就读于市师范学院音乐系,深受中西方近现代音乐文化的薰陶。在北平师范学院音乐系,他有幸在一位毕业于巴黎音乐学院的俄籍教师霍洛瓦特·尼古拉·沙多夫斯基伯爵夫人指导下学习声乐与作曲。从她那里熟知一批东欧民歌大师如格林卡、里穆斯基、格萨克夫、柴可夫斯基、巴托克、柯达伊等,并铭记罗马尼亚著名音乐家艾涅斯库一句名言:“音乐是一种语言,它能确切地反映个人和人民的精神品质。”
王洛宾难以忘怀这位俄国老师对他的民族音乐启蒙,他从这位女教师那里学会演唱很多世界名曲唱和学着指挥许多爱国歌曲。
在他大学即将毕业的前夕,为寄托自己的理想,选择给徐志摩的优美诗篇《云游》谱曲。他渴望象冼星海一样前赴法国巴黎音乐学院深造,然而严酷的战争现实击碎了他的艺术美梦,将他从典雅的艺术象牙塔推进硝烟弥漫的抗战音乐天地。
“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血气方刚的王洛实在好友塞克的鼓动之下,决心拿起音乐为武器投身于抗战前线。他们结伴走出京城,赴西安参加以延安抗大文艺青年为骨干的十八集团军西北战地服务团。领导这支文艺先谴队的是被毛泽东誉为“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的著名女作家丁玲,主要成员还有诗人田间、美术家朱星南、音乐家周巍峙、李劫夫、张可等四十余人,王洛宾与他们同甘共苦,并肩战斗,用音乐作武器,进行旷日持久的抗日文艺宣传。
毕业于上海美专的塞克在抗日战争前就与王洛宾交往甚密,统战宣传又使多才多艺的塞克成为诗词歌曲大家,他曾与冼星海共同创作过四部合唱曲《救国军歌》与优秀独唱歌曲《二月里来》,如今又与王洛宾联手作曲,先后合作写出《老乡上战场》、《洗衣歌》等,在抗日前方广为传唱。他们在黄河隘口“风陵渡”,面对着激流险滩与湍急的漩涡,一挥而蹴创作出震憾人心的大合唱《风陵渡的歌声》,歌曲中黄河纤夫浑厚雄壮的号子声为人们眼前勾勒出一幅激动人心的抗日救亡画面。王洛宾还创作了《抗战进行曲》、《黑龙江上》等优秀抗战歌曲,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
值得历史记载的是, 创作小说《八月的乡村》的著名作者萧军与《生死场》知名作家萧红,还有与贺绿汀合作写出独唱曲《嘉陵江上》的著名诗人端木蕻良等,也先后加盟西北战地服务团。王洛宾与萧军一见如故,特为他的新诗作《奴隶之爱》谱曲。正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抗战文化群体中,王洛宾才使自己的音乐世界迸发出璀灿的艺术火花。
2抒情的音乐快乐的曲
为了进一步宣传抗日与扩大抗战舆论,王洛宾一行继续西行,踏上奔赴新疆的迢迢征程,后受阻滞留兰州参加当地的“血花”剧团,并辗转西宁从事文艺教育工作。青海作为“唐蕃古道”与“丝绸之路”的中枢地区,汇聚着众多民族,积淀着大量民族音乐文化遗产。抗日战争爆发后,沦陷区的许多文艺工作者流亡到这里,当时与王洛宾、塞克为伍的有著名作曲家、歌唱家、音乐教育家如王云阶、吴樾荫、李青惠、汪友兰、马源、韩树兰、马思聪、赵启海等,著名舞蹈家吴晓邦、盛婕夫妇,其中与王洛宾齐名的上海国立音专教授王云阶创办了青海省立音乐学校,创作了《西藏情歌》民歌主题《狂想曲》等音乐作品,编辑出版了青海民歌集《山丹花》,其中收编的名曲有《菜子花儿黄》、《白牡丹》、《水红花》与《四季歌》,亦名《花儿与少年》。
王洛宾在西宁期间,担任昆仑回民中学音乐教员,广泛收集各民族传统歌曲,选编了《西北歌声》、《西北军歌》与《哈萨克抒情歌曲》等,另外还创作了《青海是个好地方》、《穆斯林进行曲》、《我们要保卫家乡》等优秀歌曲。
最让王洛宾难忘的是,在一个偶然机会,他在一位通晓新疆民族语言的商人哈迭尔的协助下,深入到从阿尔泰地区迁居青海的哈萨克部落,记录、编译了数十首哈族传统民歌,其中最有几首代表性的如《玛依拉》、《都塔尔与玛丽亚》、《半个月亮爬上来》、《黄昏里的炊烟》、《流浪的哈萨克》、《走不到的天边》、《小马驹》、《洁白的前额》,等等,年仅二十五岁的王洛宾实在幸运,怎么也没有想到颇具艺术韵味与朦胧意境的《半个月亮爬上来》,以及基于《洁白的前额》改编创作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会给他带来终生巨大的社会声誉。
《在那遥远的地方》原本不是独立的声乐曲,而是王洛宾依据哈萨克民歌素材为基础创作的两幕歌剧《沙漠之歌》的一段爱情插曲,原名为《我愿做个牧羊人》或《羊群里躺着想念你的人》。细究曲调源自新疆阿尔泰哈萨克族民歌《洁白的前额》(亦名《白额姑娘》),歌词则受藏族抒情民歌《亚拉苏》影响而作。
《在那遥远的地方》借用中国汉族民歌鲜见的欧洲七声音阶调式,优美抒情的上下两个乐句,朴素简洁的比兴歌词,自然和谐,生动流畅的旋律,倍受歌唱演员的青睐。在长期流传中,此歌曲形成了一些曲调风格不同的唱法,更使这首名曲浸染一层神秘色彩。据文字记载,这首歌由赵启海首唱,介绍到大西南,后又由著名音乐家赵讽、李凌带到东南亚诸国,继尔由许多优秀声乐人才不断加工演唱,丰富其艺术表现力,传至美国后,备受著名黑人歌唱家罗伯逊喜爱,他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唱,而成为跨越地域、时代、语言与种族的华人声乐经典艺术作品。
在民风古朴的祖国大西北,王洛宾投身于民族文化的海洋中,还如醉如痴地记录整理了《达坂城的姑娘》、《阿拉木汗》、《哪里来的骆驼客》、《掀起你的盖头来》等一大批新疆民歌。不知不觉,这些民族歌舞小曲无胫而走,风靡全国。
《达坂城的姑娘》亦称《大坂城》,或《马车夫之歌》,原为新疆维吾尔族情歌,最初多由民间赶车人、脚夫与商贩即兴填词传唱,因曲调活泼跳跃、歌词风趣精练,常在婚礼与歌舞聚会上演唱。《阿拉木汗》更是以一问一答的双人歌舞对唱形式为人所钟爱,加之频繁嵌镶切分音符与节奏的乐句,以及富有弹性的热情洋溢的副歌伴唱,显得愈加情趣盎然。
《哪里来的骆驼客》是一首哈密风味民歌,源自古老的《伊州大曲》,当地居民常以维汉语间杂吟唱(所谓的“风搅雪”),骆驼商队特有的吆喝节奏,融汇热闹的讨价还价声,以及“沙里洪巴,唉唉嘿”的应答衬词,洽似鲜活的“丝绸之路”经贸交易民俗风情画。
根据伊犁地区乌孜别克民欲《黑眉毛的姑娘》加工改编的合唱名曲《掀起你的盖头来》,曲调热烈节奏明快,歌词含蓄生动、层次分明。歌手们从新娘苹果般的脸儿、月亮似的眉毛、唱到红樱桃一样的嘴儿,然后是加快节奏美誉、颂赞,一浪高过一浪。此首婚嫁礼仪民歌与诸多欢快风趣的新疆歌舞曲,如缕缕清风吹拂着王洛宾的心田,出自他妙手回春的手,为中华民族音乐百花园凭增添了绚丽的亮色。
3热的音乐哀婉的诗
为了探寻新疆少数民族音乐多姿多彩的艺术源头,王洛宾在部队文化领导马寒冰的引荐下, 沿着河西走廊终于来到梦寐以求的新疆 。他在西北边陲以火山般的热情为王震将军的《凯歌进新疆》、彭德怀总司令的《小板凳》谱曲,为西行的部队战士教唱。于新疆军区文工团相继创作过《生产大合唱》、《亚克西》、《阿曼都尔》、《萨拉姆,毛主席》、《喀拉喀什河水弯又长》等数十首革命歌曲,特别是他创作的系列“亚克西”歌舞对唱节目,可谓老幼咸宜、脸炙人口。自此之后,新疆成百首“亚克西”音乐新样式如雨后春笋股涌现,仅王洛宾就在自己原作基础上就有演绎套曲十余种。
解放初期,受王洛宾传奇身世与成功经历的影响,全国掀起新疆音乐歌舞表演热潮,内地许多作曲家来新疆深入生活,收获颇丰。如创作《新疆好》的刘炽,写过《牧马之歌》、《新疆组曲》的石夫,谱写《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雷振邦,创作过《草原之夜》、《葡萄架下》的田歌,谱写过《新疆舞曲第一、二号》的丁善德,创作《新疆随想曲》的储望华,等等。另外,江定仙、王云阶、丁善德、黎英海、彭修文、石夫、马辉等都为王洛宾采集的新疆民歌做过配器编译,使之更加规范与精致,为国内外音乐学院声乐、器乐教材所采用。 王洛宾在与音乐同行在大西北采风记谱过程中,陆续结识了许多新疆少数民族音乐工作者,如吐尔迪·阿洪、肉孜·弹拨尔、阿不都外力·加鲁拉、尼莎罕、则克力·艾里帕塔、玉三江·加米、黑牙斯丁·巴拉提、哈里斯·阿希洛夫、司玛古勒、塔依尔·别勒戈拜、买买提·吐鲁西等,从他们那里王洛宾较系统地学习到各种风格的民族传统音乐调式、曲式与织体,激发他继续改编、整理与创作新疆音乐歌舞曲的热忱,诸如《沙枣花香》、《喀什噶尔圆舞曲》、《萨玛瓦尔》、《唱完月亮唱太阳》、《骆驼羔子》、《孔雀河》、《黑木三》、《卖苹果》、《蓝色的球》、《柯尔克孜大娘坐火车》、《乌鲁木齐的月亮》等等。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有着深厚音乐素养与创作实践的王洛宾先生,还参与为大型歌剧《两代人》、《无人村》、《战斗的历程》、《步步紧跟毛主席》、《托木尔的百灵》、《奴隶的爱情》、《带血的项链》等谱曲工作。特别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六十年代,他与著名音乐表演家阿不都古力与克里木父子、舞蹈大师康巴尔汗的亲密合作,以精湛的技艺复排了《阿拉木汗》、《达坂城的姑娘》、《亚克西》、《青春舞曲》等民族歌舞精品,令人折服地将其完美展现在首都文艺舞台与全军赛事上,相继获得许多奖项。
追溯历史,我们发现,西域与新疆音乐最有代表性大规模传入内地有两次,一次在汉唐时期,以西域龟兹乐师苏祗婆为代表,输入中原的多为器乐曲与调式理论;另一次则在二十世纪中叶与解放前后,以王洛宾为代表的民族音乐家们,将大量声乐与歌舞曲引入内地。在近现代东方音乐文化频繁交流与高度发展时期,业已成熟的中国音乐界需要的不仅仅是民族音乐原生矿床,而更需要的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音乐艺术精品。这就需要通晓国际与民族音乐语言,有着全面音乐修养与献身精神的有志之土去发掘与再创造。在这一巨大工程建构中,历史正确地选择了“西部歌王”王洛宾。
王洛宾之所以被公认为传播新疆民歌的代表人,很重要的是他始终站在当时国内最高音乐水平上和人类共同的审美情趣上,有机地取舍、提炼、熔铸民族音乐歌舞的、曲式、调式 、节奏、旋律、歌词与衬句,又根据时代的需求对作词、作曲、器乐、声乐的严格要求与反复加工试唱,故使每部音乐作品力求达到尽可能高的水准,或优美抒情、或铿锵高昂、或热烈欢炔、或幽默风趣,竭力作到通晓易懂、朗朗上口,富有歌唱性与永久的艺术魅力。 在我们探寻王洛宾的音乐世界时,有时会忽略了对他内心深处隐匿的悲壮哀婉的孤独情感的发掘。在这片深邃广阔的精神天地里,他充满了对亲人的眷恋,对未来的憧憬,对生活的渴望,以及对死亡的恐惧与悲哀。他生前甚为珍爱的歌曲《高高的白杨》和鲜为人知的《萨阿黛》、《我俩永隔一条水》、《我愿变成一杯香茶》、《棕色头发不要再卷起》等忧伤之曲,可谓他另一情感世界、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
《高高的白杨》是在国民党监牢中,王洛宾根据一位维吾尔难友吾甫江哀婉凄楚的爱情悲剧故事所编创的。借此歌托物寄情,则倾吐的是自己的哀愁心声。由此使我联想起他在国民党牢房中还写给小莉莉写的《蚕豆谣》,写给翁克俊的《我们排起队》,写给其他难友的《炊烟〉《云》、《悲歌》,以及在新疆监狱写的献给看管他的美丽女看守的《萨阿黛》。他总是将自己的不幸与痛苦深深埋藏在心底,而用缠绵绯侧的爱之歌去安抚别人的灵魂。
尽管王洛宾先生在晚年走出了监狱,生活得以改善,恢复了军籍和政治待遇,有了到海峡两岸演出的机会,名花归主,声誉鹊起,掌声与鲜花伴随看他,但他仍感到孤独。他惧怕衰老失能,畏惧死亡之神降临,无情地夺走手中谱曲的笔。他又是个乐观派和无神论者,深知“太阳明天还要升起来,花儿明天还要照样开”。但是,“美丽小鸟一去无踪影,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正是在此种复杂心情的驱使下,他鲜为人知地还创作了一首悲壮的葬礼曲《棕色头发不要再卷起》,“你们不要再对我来惋惜、马上我就停止呼吸”、“你可听到那秋天的旋律,那是给我送葬的歌曲。”
前一段时期,王洛宾终于病倒了,但他不甘心,顽强地与死神搏斗,拼命地挣扎着在病榻上,为的是赶写完最后一部六场歌剧《阿曼古丽》,然而遗憾的是只完成了一半场次,“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但他壮志未酬,壮心不已,还想创办一所“洛宾音乐学校”,再活五百年,再写上千首优秀音乐作品。然而现实是那样冷酷无情,仅留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跨越时空,为美国加利福尼亚洛城蒙市“万年青合唱团”写了一首《歌唱万年青》,成为他生命的绝唱。
[HTK](转载自《王洛宾的音乐世界》《新疆艺术》1986年第3期,转载于《天山网》)[HT]